周炳点头同意道:“不错,他恐怕是不让的。不过那不打紧,咱们大伙儿能把他从宝座上扳下来!”
陈文英嗤了一声道:“我看你们不成!阿表,你不要误会,我是十分同情穷人的。你记得么?在广东老家里,我们姓陈的一家人就都同情你们姓周的一家人。正是因为这样,我才觉着我们的教义的伟大,我才觉着古往今来的人道主义的崇高。如果人人都信仰和平,就不但国与国之间没有战争,人与人之间也没有欺凌、侮辱、仇恨、凶蛮了;如果人人都信仰博爱,社会上就不会有贫富之分,尊卑之分,幸与不幸之分了。你也爱你的表姐夫张子豪,你的表姐夫张子豪也爱你,那岂不是十分理想的生活么?”
周炳回顾了一下自己二十年来的全部生活,觉着没有一桩事情能够证明陈文英所说的话时,知道她的想法错误到了极点,就沉默着,不再坑声。陈文英见他这样子,也就没法,站起来,把外套拿在手里,向他提议道:“走,陪我吃晚饭去。我今天一天都没有东西到肚子呢,这会子倒有点锇了。”周炳也没说什么,跟着她走出北四川路,一直走到虬江路口的新雅茶室。两个人上了楼,找了一个清静的房座坐下。陈文英叫了许多菜,又叫了两三样酒,看样子五、六个人也吃不完。周炳不吃什么,静悄悄地喝着酒,呆呆钝钝地望着桌面。陈文英没法,就说:“阿炳,你当真决心要去革命么?”周炳点点头。陈文英又,说:“除非你爱我,否则我不许你去!”周炳又点点头,总不开腔说话。陈文英急了,就说:“只要你嘴里说一声爱我,我就跟你一道走。你带上我一道去革命,那样还不行么?”周炳只是简单地回答道:“不可能。”陈文英一肚子委屈,发泄不出来,就呜呜地哭将起来。她哭得那样肆无忌惮,连上菜来的伙计都吓了一跳,站在门口不敢进来。吃了饭,会了账,两个人相跟着往家里走。陈文英这时候看出来,事情是不能挽回了,就问周炳道:“你打算上哪里去?有盘缠么?将来靠什么过活?”周炳低声回答道:“我打算回广东去。可实不相瞒给你讲,我连一个铜板也没有,更不知道将来靠什么过活。”陈文英叹口气道:“唉,你真是一个恣睢暴戾,性情乖张的人!天下间哪里有这样一个人,他把一个高贵夫人的爱情看得比革命还轻的?从今以后,我的心算是死了。我的人也可以算是死了!”周炳实在没有拿这两种东西比较过,因此只好仍然不做声。话虽如此,当天晚上,陈文英通宵没合过眼。想来想去,想去想来,还是无计可施。到了天亮,她一面垂着泪,一面心中叫嚷着:“冤孽呵冤孽!”——还是给周炳写了一封介绍信,介绍他到广州附近震南村的一间教会小学去教书。另外拿出了五十块大洋给他做盘缠。等孩子们吃了早餐,打扮停当,进了书房之后,又亲自把周炳带到楼下西厢房里,教孩子们和他告别。那大的张纪文听说先生要走,料想此后用不着上学读书,不觉喜形于色。那小的张纪贞想起这位表舅教他们演戏,十分有趣,倒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。做妈妈的教孩子们说:“表舅,你要回广东了,可要记住我们,别忘记我们才好!”张纪文扭扭捏捏地不肯照说,倒是张纪贞爽爽快快地依着说了。